这十二编钟,便是龟兹国二十位最顶尖的匠人、乐师历时五年铸造的“凤鸣金宫”,专奏帝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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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六年冬,西安城内,陕西军阀陈树藩遭遇革命党人刺杀,革命军与陈树藩部属激战三昼夜后逃散,行动失败。与刺客一同消失的,还有陈树藩收藏的一件唐代稀世文物。随即各方势力争相寻找宝物的下落,使西安陷入了一场混乱。
想趁着乱世出头的人不少,我对此倒是没有追求,只想做个逍遥人。听说粉巷新开了一家点绛楼,我挑了个雾气弥漫的冬夜,掂着几块“袁大头”,直奔而去。
西安粉巷是闻名关中的风月场,一里长的暗街,遍布着淮扬帮、闽粤帮、塞北帮等特色各异的青楼。各个场馆里鱼龙混杂,每日集散着西安城大批三教九流,真真假假的消息跑得比报馆都快。
两年前我从西安武备学堂毕业后,一直流连于此。旁人只当我是玩主,却不知道我始终在一片声色犬马中张着耳朵。
点绛馆是日本艺伎馆,馆里无论是装潢还是姑娘,都是一派东洋风味。
一进门我就注意到那个像极了胡彧(yu,四声)的*。歌舞完毕,我扔给小二几个铜板,指指*:“去,给小爷叫来。”
不一会儿,艺伎款款而至,在我身边跪坐,温顺地斟酒。我抬手撩了撩她的额头说:“你的发髻像云朵一样好看。”混迹欢场这两年,别的本事没长,逗女孩子的功夫还是学了点儿。
日本的*保持着少女的羞怯,被我一撩拨,低下眉头,脸上居然飞过两朵红晕,轻轻说“斯米麻塞”。
原来是个日本人,我顿了顿,又用日语讲了一遍。
*对我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显然很惊喜,自我介绍说她叫洋子,刚从日本来。她说话的时候,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容貌,和胡彧真是像,但语言和神态,比那个“假小子”柔媚多了。
从那以后,我常来点绛馆和洋子喝酒。有一天相谈正欢,门被撞开。一个壮硕的身影冲进来,连同外面的寒气一起带进了屋里,他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表哥,你……也来玩啊!”认出是表哥牛金山后,我脑子飞转,想着如何应付。
表哥是个典型的关中男人,方额方脸厚嘴唇,看似粗豪,一双贝壳微张的小眼睛却透着令人戒备的精明,大背头纹丝不乱,如同他脑袋里面的思路。他一巴掌拍到我头上:
“玩个屁!这些年我供你读书,指望你早日出息找回你爹,你倒好,拿着钱到处花天酒地。”随着他的怒吼,一旁的洋子吓得惊慌失措,爬着退了出去。
关上门,安静了一会儿,表哥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血浸染过的信封递给我:“给我仔细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我接过来,抽出里面的信件,同样被血迹染得斑斑驳驳。看了几眼,我的心就缩到了嗓子眼。直到表哥不耐烦地催问起来,我才支支吾吾地说:
“这是一封日语信,我只认得出没被浸染的字,是一个姓名叫‘宫崎’,连着一个地址。其他就看不清楚了。”
表哥思考一番,让我把地址翻译成中文。我找来笔,想了半天,才写下一行字。表哥看了看,脸上浮出满意的神情,但随即又变了脸色,环视一遍艺伎阁子,指着我的鼻子训斥道:“你天天在这温柔乡里,知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成什么样了。你要再这么不成器,当心我断了你的供养。”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最不爽别人威胁,尽管这些年在西安读书生活全仰仗表哥资助,但我也不傻,他大晚上带着满是血迹的日文信,都找到窑子里来了,肯定不是小事,于是我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说:“话可别说这么满,十有八九后面你还得找我帮忙。”
表哥一听,刚要发作,却又缓缓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贝壳小眼睛眯着,将这两个月遇到的事情向我和盘托出,最后说了一句“这西安城,以后或许就是你表哥我的天下了”,说完便转身出门,消失在暗夜里。
表哥照着我翻译的地址,伴随着浓浓大雾,连夜向终南山脚下的楼观台道观赶去。
而我也完全无心逗留风月,匆忙收拾一番,朝终南山另一个方向赶去。
在我眼前展开来的,是1918年早春寒冷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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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跟我说的事,发生在两个月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西安西南方的鄠县,余下镇牛家村,表哥牛金山家的青砖小院内的黑狗嗅出一股血腥味,在万籁俱寂的寒夜中狂吠起来。曾经混迹军旅多年的表哥敏锐地披衣起床,谨慎走到院门背后,压低声音问:“谁?”
“金山,开门。”对方声音短促,气喘吁吁。
“营长!”表哥听出声音慌忙打开门,迎接两年未谋面的长官。
门外的人叫耿直,曾经统领西安巡辑营,彼时表哥在他手下当连长。后来,他受孙中山委令,成立了陕西靖国军,担任副司令,并通电各地,声讨陈树藩,展开了声势浩大的靖国军战斗。
耿直浑身是伤,表哥忙伸手扶他进来,却被他一把推开。耿直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和一封信,塞进表哥手里,断断续续地说:
“这两件东西,关乎,关乎西安城的命运,你一定,保管好,再等一个月,如果我没来取,你,务必把它交给,交给一个叫,叫宫崎的日本人。”
表哥还想着扶耿直进院,不想耿直怒声一吼:“你他妈的听见没?”
表哥吓得一愣,连忙挺身敬礼:“报告营长,听见了。”
耿直身子耷拉下去一截,表哥也不敢再去扶。耿直停了停,转身就要走。表哥跟在后面,刚迈出一步,耿直转过身,拿枪抵着老部下,轻轻说:“你要敢误了我的交待,军法处置!”
表哥连连哈腰,望着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旧日长官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雪地中。
回屋后,表哥一个人点灯来到厢房,将耿直交托的包裹和信件搁在桌上。自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一直跟着耿直,从刚开始围困西安城的清兵,到后来跟白狼军打仗,再到后来反袁世凯,虽然没真刀真枪干过仗,但他脑子活,能出鬼主意,耿直将他从一个关中“麦客”,一步步提拔成威风凛凛的新式军官。
然而两年前在蒲城,表哥遭到袁军伏击,生死关头,他挂出了白旗投降,这个选择断送了他的军旅生涯,又回到了牛家村。
表哥的这个决定我一点都不奇怪,他这个人,野心大,想成事,可也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性命攸关的事,他不会含糊。
“这两个东西关乎西安城的命运!”这句话让他血液翻腾,他预感凭着手里这个东西,会再次卷入纷乱的局势中,自己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他小心翼翼将缠绕包裹的棉布一层层取下,露出一个黑乎乎的金属罩子,罩口有一只碗那么大,罩身较长,镂刻着两只盘旋飞舞的凤凰,四周绕着一片片云纹。表哥里外仔细看了一遍,觉得这件金属造型端庄,雕工精美,虽然绿锈斑驳,却有遮挡不住的王侯气象。他又将罩顶的环拎起来颠了颠,很沉,指关节敲了敲口沿,发出“噌噌”的清响,余韵悠长。
表哥最终觉得:这应该是一件古乐器。
而那个信件,已经被耿直伤口冒出的血浸染得一片狼藉,表哥展开仔细一看,是日语,像天书,不知道写的什么。
归隐两年以来,表哥一直悄悄在这个关中平原的村子里窥探着局势,袁大头已经一命归西,总理段祺瑞上了台又被黎元洪总统赶下去,今年张勋的“辫子军”折腾了两下又没了声儿……
表哥不甘心在二十五岁时,人生就偃旗息鼓。生逢乱世,只要跟对了人,必能成就一番作为。然而局势扑朔迷离,似乎哪方势力都靠不住。
先前他已经探听到,耿直做了西安警备军的统领,自己前段时间还在犹豫要不要再投奔他,没想到耿直帮孙中山闹“护法”,起兵刺杀陕督陈树藩,那个雪夜就是刺杀行动失败后,他逃到鄠县找到自己来了。
表哥没想到耿直也成了溃兵,不禁暗自庆幸没有匆忙去投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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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传来消息,耿直战死蒲城。
表哥立即来西安城找我,希望我能帮助他找到那个叫宫崎的日本人,看能不能通过献宝,找到一条复职的路。他本以为我从日本人开办的西安武备学堂毕业后,会去中学当个教员什么的,没想到在烟花柳巷中看到我不争气的样子。
实际上,我给表哥翻译的是个错误地址,那封信件真正的地址在秦岭的天子峪,幽深神秘的崖墓山上。我打算单独去找宫崎,因为在信件上我发现了失踪六年的父亲的名字,以及连在一起的“绝密”、“内奸”等字样。
我的父亲肖鸿钧六年前消失后,生死不明,有人说他加入了革命党,被袁世凯捕杀,有人却说他是前清举人,一直在帮宣统帝复位。众说纷纭,我谁都不能相信,准备寻找信中和父亲名字紧紧相连的“宫崎”解开这个谜团。
我连夜出发,终于在第二天正午时赶到了终南山天子峪,苍翠古老的群山一下把我包围了起来。太阳不断被峰峦遮挡,又往前走了很久,终于看见远处山腰上一口口黑洞。
这就是那封血信上记载的真正地址,秦岭崖墓山。但宫崎是否就在这里,因为信的内容很不完整,我也没有把握。
来到山脚,深山幽寂的气息一下灌满双耳,那一口口崖墓洞穴都悬在峭壁上,看着近,但像满山的眼睛,总保持距离盯着你,我在山路上左拐右转,怎么也爬不到跟前。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渐沉,偌大的荒山野岭,哪里有人呢?如果找不到宫崎,我会迷失在这野兽出没的地方。想到这里,四周的密林里似乎潜藏着许多饥饿的血口,只等光线消失就从四面八方向我扑过来……
我气喘吁吁地给自己打气,然而天边晚霞越来越绚烂,把整个崖墓山烧成一片橘黄色,令人恐慌。我连攀带爬,终于挨近那片黑洞,可转过一道弯,又发现隔着一道山谷。这样下去就像走鬼路,永远没个尽头。
我瘫在地上,靠着一棵云柏大口喘气,随后两手放嘴边张开当喇叭,大声对着四周呼喊:有人吗?
只有山谷的回音。
几乎崩溃时,我忽然觉察到身后有人,猛然回头,一个怪异的老头正背手看着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站在了那株杨树边。他光着头,皮肤苍白湿润,正望着我淡淡微笑,但这笑容让我暗吸一口冷气,因为我一下对上了他的眼睛,那两只瞳孔是暗红色的,仿佛点绛馆的灯笼。
这么个老头静静伫立在这阒寂无人的地方,令我头晕胸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老先生,你……认识宫崎先生吗?”我隐隐觉得,他很可能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问话间隙,我一直盯着他的面容,试图回忆起这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老头精瘦的脸庞微微一动,回答道:“我是这崖墓山的守墓人。”
他的声音锐利干净,像个老太太。
说完便转身自顾走了,我紧紧跟上。此刻我短暂忘记了寻找宫崎的任务,脑子越来越肯定:这个奇怪的老头,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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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墓山是传说中的禁地,山上的黑洞已经存在上千年了,是唐朝长安城的西域人墓葬。这个老头却为什么自称是守墓人呢?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他替谁在守护一千多年前从西域客死长安的异族人?
我紧紧跟着老者,他低头左突右拐只管走。我扶着一根接一根的树干,气喘连连。这老头年纪少说也有我几倍大,走在这陡峭的山路上,居然如履平地。
在穿过一条被树木掩映的小路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我大吃一惊:这里居然掩藏着一座精致的院落,门前一条石板路纤尘不染,门槛苔痕斑驳,从青砖院墙的瓦檐上探出几枝梨枝,很有世外隐士的风范。我猜想这应该就是老者的住所。
老者伸伸下巴,示意我上前敲门,我只好按着门环“笃笃笃”敲了三下,没有人回应,我扭头看看老者,他不动声色,只说:再敲。
我有点不耐烦,又“笃笃笃笃”连敲了几下。
刚敲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门缓缓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位肤若凝脂的年轻女子,容貌惊艳摄人心魄,但冷如冰霜,身穿一袭血红长袍。在门打开的同时,正好掠过一阵山风,我瞬间感到一股暗香拂进了我的五脏六腑,令我如梦如幻。
女子朝老者微微欠身,似乎我不存在一般,回了院内。
当老者请我入内时,我才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问道:“我是来找宫崎先生的。”
老者笑出了声,依旧没有说话,自顾进了院子,我迟疑了一会儿,也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院子由两侧青砖房和一溜花圃围着,看来主人精心打理过,花圃外面,是旖旎的秦岭风光,山色醉人,我正恍惚其间,听见屋内红衣女子轻声说:
“宫崎先生,肖乾的起卦……”
果然是我要找的日本人,我放下心来。可那个红衣女子,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另外她说的起卦,难道是……
带着满腹狐疑,我进了正屋,红衣女子端上两碗莲子粥,我才想起一整天还没吃饭呢,随即狼吞虎咽一扫而光。
腹中充实后,我问宫崎:
“我听到你们说我的起卦,是不是跟我刚才的敲门声有关?你故意让我敲两次门,第一次敲三声,第二次敲四声,就合为上下卦,用梅花易数起卦,我心算,得出的是吉卦。”
宫崎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赞赏的神色,接着用他老太太般的声音答道:“不错,我在西安收藏文物多年,经历了多少尔虞我诈,越来越愿意相信你们中国的运数判断。从刚才的卦象来看,我相信接下来我们的一切合作都会很顺利。你年纪轻轻就懂谶纬之学,总算是肖鸿钧的儿子。”
听到父亲的名字,我“嚯”地站起来,大声问道:“你知道我父亲?”随即问他那封血信的事情。
宫崎问我是怎么得到那封血信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表哥拿到敲钟和血信的事情告诉了他。我在粉巷晃荡了两年,为的就是能得到哪怕一点父亲的风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我无论如何都要一试。
宫崎听我滔滔不绝讲完,便指示红衣女子:“替他安排卧房,先在这里休息一晚。”说完便起身要往偏房去。
见他要走,我一下急了,忙拦住他:“你还没跟我说父亲的事呢?”
宫崎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先睡吧,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他这副傲慢的模样倒让我有些烦躁,于是在他进里屋之前,我呛了他一句:“我知道你是谁,四年前皇家陵墓里的文物被盗,昭陵六骏不知所踪,大家都说是个日本人干的,就是你吧,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
宫崎没有出声,帘子一掀,进了里屋。
红衣女子在替我整理卧房时,我想与她交谈几句,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可她对我的提问一律冷冷简短作答,只告诉我这院子叫梨花坞,是宫崎的别院,自己是他徒弟,叫文小玉。说完她便离开,留下一缕幽香。
第一次在深山过夜,加上心中有太多疑惑,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推门站在那一溜花圃前溜达,山影潼潼,月色如练,好一幅“富春山居图”,我暗暗赞叹,但一想到父亲的下落还不知道,心头又是一团烦乱。
回头看看主屋,里面没有灯光,宫崎老头和文小玉应该都休息了。不知他们是分床而居还是睡在一起,我不怀好意地猜想。
第二天一早醒来,宫崎正在清凉的院中挥舞着一柄武士刀,身姿矫捷。文小玉坐在一边的石桌上抹茶。
收刀敛息后,宫崎走过来,示意我坐下来陪他点茶品饮。我一下有点紧张,不出意外的话,谜团即将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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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个信封里面装的,不是信件,而是关于你父亲的一封委任状。”宫崎一开口就让我屏住了呼吸。
陕西耀县辛亥革命起义领导人胡景翼,曾和我父亲是私塾同窗,后来流亡日本,于民国四年护国运动开展时回国,介绍我父亲去云南跟随蔡锷秘密反袁,之后云南独立,护国军安排父亲回陕任职,这个委任状,便是一年前蔡锷东渡日本,临终前亲手写给西北护国军总司令高峻的。
而介绍人胡景翼在流亡日本时,曾受过宫崎的大力资助和保护,回到西安后,胡景翼对宫崎倍加信任,革命军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蔡锷在父亲的委任状后面也附注,西安革命军里有皖系军阀的内奸,必要时可以寻求宫崎的帮助。
陕督陈树藩却设法拦截住了这封委任状,他怕权力外落在我父亲手上,便将它藏在自己的书房里,不料被耿直的起义军在行刺时连同编钟抢盗而去。
目前西安局势混乱,以耿直余部为首的靖国军和以陈树藩为首的皖系军阀正在抢夺西安的控制权,前景不明,本地黑帮哥老会也怕遭到父亲的“革命”而暗中阻止,所以他回陕的路程步步凶险。
“那个敲钟,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我表哥说,这个东西关系到西安城的命运。”我追问宫崎,迫切想知道所有的答案。
“那个东西,确切来说,叫编钟。”
“编钟?”我问,宫崎的讲话,永远在为我打开一扇扇的门。
“对,这套编钟总共有十二个,是按古音里的十二律组成的,每个编钟按音律,都有一个名称。你表哥手上那个,叫姑洗,还有另外十一个,我已经收集好了,藏在崖墓里。这十二编钟,集齐后将由我送到袁克文的手上。”宫崎转过头来望着我说。
“袁克文?!”我倒抽一口凉气,茶碗里抹茶的泡沫渐渐散开。
大名鼎鼎的袁克文是袁世凯次子,在兄弟几人中最为聪慧,原本袁世凯想将他培养成雄霸天下事业的继承人,无奈这个儿子把精力都用在舞文弄墨上面,不仅精通书画、昆曲,在文物收藏方面,也堪称大家。
宫崎便是袁克文在西安搜集文物的代理人,那昭陵六骏其中的二骏,就是由宫崎牵线送给了袁克文。这十二编钟是袁克文苦心孤诣寻求的唐朝国宝,一千多年前,西域龟兹国将其作为贺礼献给了唐玄宗。
袁克文曾经放话,谁为他集齐这十二编钟,他将说服黎元洪给予政治或军事上的支持。
“难怪耿直把这最后一件编钟看得如此重要。”我恍然大悟。但是我最想知道父亲的下落,于是问宫崎。
“西安目前政局动荡,谁都想除掉你父亲这个权力对手,所以他目前只能待在云南观望形势。”
既然已经知道父亲的下落,我打算立即动身去云南找他,却被宫崎不满地拦下:“年轻人如此冲动,在这乱世是件很危险的事。”
原来父亲为了人身安全,已经隐蔽了身份,我即使去了云南也不可能找到,还会增加他暴露的风险,所以父亲只能想回家而不得。
想着父亲多年来竟然在战火纷飞的世道里投身革命,我除了震惊别无其他,先前我只知道他中过举人,是个文弱书生罢了。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到你表哥的那个姑洗编钟,交到我这里来,记住,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父亲的下落和编钟的秘密。”
我点点头,明白宫崎的担心,表哥做军人时就对权力虎视眈眈,后来做了袁世凯的降军,虽然折贬为民,可心里一直不甘心,如果让他知道编钟所能带来的巨大诱惑,难保他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六亲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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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被我骗到的楼观台道观,是我曾经读书的地方。二十二年前,我在这里出生。
幼年父亲曾将我送去道观,跟里面的老道士们学习经文,十六岁时,父亲失踪,母亲对此毫无应对能力,只好求助当时跟着革命军打仗的表哥。表哥说这世道变了,必须要学习洋玩意儿,西安武备学堂是东洋人办的,他把我送到那里,出钱资助我读书生活。
在西安城读书,最令我惊奇的是,居然有女孩子一起上学,以往在道观,学伴全是男孩,可是这里穿着斜襟短衫,条纹布裙的女学生随处可见。
我们同课有十多个女学生,胡彧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我同桌,和我一般大,个子却超我一头。我有一次在学堂外边买镜糕吃,发现这个短发同桌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我红了脸,一声不响又买了一只,送给了她。
没想到胡彧从此赖上了我,总是向我要镜糕吃,有了我的就不能少了她的。虽然表哥每月给的零用钱不少,但被一个女学生追着讨吃的,无论如何是一件难堪的事。
一次,我鼓足勇气回击道:你是叫花子吗?天天跟在我后面要吃的。
这个小夜叉先是红了脸,但很快凶相毕露,光天化日之下,仗着个头比我高,把我按在课桌上狂揍了一顿,说不给买就不给买,骂谁是叫花子,你才是叫花子,你全家都是叫花子。
挨了揍,我告到教员那里,又被教员训了一顿: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一个女孩子揍!还好意思来告状?
胡彧知道我偷偷去告状,放学后在校园外的大梧桐树下候着我,又把我揍了一顿。
这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为了避免挨打,我只好在每次买镜糕时,都自觉地给跟在身后的胡彧买一份,她就跟着我连吃了四年的镜糕。
第三年,我偶然发现,我个头已经超过她了,而且她的身体开始明显变得与我不同,这令我更加想摆脱她。
有一天我再次壮起胆,对她说了一句“你自己买”,她挥舞着拳头又要上来,我瞪大眼睛,使劲扭住她的双手,她疼得“啊”地叫出了声。我当下也有些愣了,印象里神勇无比的她现在力气居然那么小,我轻轻一按,就把她整个人推到墙上去了。
更意外的是,被我按到墙上后,她居然红了脸,不再反抗。
猛地一下靠她那么近,我的心也突突跳了起来,赶紧松开手。
胡彧兔子一样,转身逃跑了。
后来她总是不远不近地躲着我,我也懒得搭理她,只是买镜糕时,想起已经给她买了三年,忽然不给她买了,她没得吃,怪可怜的,犹犹豫豫,每次还是顺带多买了一份。结果又助长了她的气焰,她每次都得意地拿着镜糕,一副吃定我的样子。
第四年毕业了,胡彧却告诉我,她要东渡日本深造。这时我才知道,她的家族在西安大名鼎鼎,经营的生意包括钱庄、文物,甚至军火,在西安黑白两道都极有声望,当年袁世凯的军政执法处处长陆建章入陕,第一件事就是拜访胡家。
而这四年,我却一直以为她是个买不起镜糕的穷姑娘。
有一天,胡彧带我去她家参观,在后宰门那个古木成荫的深宅大院里,我亲眼见到她把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叫爸爸。
原来她是被收养的,她叫爸爸的那个年轻人是胡家的大公子,也是西安城有名的字画收藏家,早年与终南山一位不出山的老画师惺惺相惜,成了忘年交。老画家临终前只有一个孙女,正嗷嗷待哺,父母双双被土匪劫了去。当年西安大涝,关中匪患泛滥,劫财掳人的事并不少见。
老画家临终前将孙女托付给胡大公子,知道他家境殷实,便自作主张,让胡大公子收孙女为养女,改随他姓。胡大公子念及与老画家的情谊,便一心抚养女孩直到*。
没想到胡彧的身世比我还坎坷,所以当她告诉我要出国留学时,我再三嘱咐,万事小心,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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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崎的梨花坞出来后,我准备径直去楼观台道观找表哥,不知他现在抱着那口编钟怎样乱找呢。没料到,刚下崖墓山,居然碰见已经两年多没见的胡彧,她远远看到我,欢快地叫了一声:“肖乾。”
我的目光一下落在她的一袭长发上,如瀑般柔顺,找不到一点当年“假小子”的模样。但当她带着一脸坏笑向我走来时,我还是想起了她为了一块镜糕打我的事,忙支起胳膊挡着,连声说:“女侠饶命,眼下我可没钱给你买镜糕。”
“你有钱去逛点绛馆,就没钱买镜糕?别以为你那些破事能逃过本小姐的法眼。”她挥舞着白嫩的拳头,一副不饶人的气势。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去日本了吗?”我诧异地问。
“我跟父亲去了日本之后,他在那边成立了西安哥老会,会里事务繁杂,在国外也不便管理,所以很快他就带我回来了。”胡彧解释道。
我知道哥老会,这是一个统一了西安各城区的黑帮组织,这两年在西安冒得很厉害。
“带你回来?是要把你培养成接班人吗?”我看了看她,还真有点女老大的架势。
胡彧脸上又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坏笑:“哥老会人员庞杂且良莠不齐,很难管理,父亲手边很缺受过新式教育的得力助手,就打算让我在初期助他一臂之力。点绛馆就是我提议父亲开的,想不到吧。”
“难怪,我看那里墙上的画作格调不俗……”我嘟囔了两句,突然想起正事,“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胡彧将背上的一个包袱卸下来,说,看看。
我问这是什么,她说,你要的东西。
“编……编钟?”
胡彧得意地点点头。
“最近发生的一切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像刚来到这个世界,还蒙在鼓里。”我对这两天出现这么多令我目不暇接的变化有点不能适应。
“现在就是个动乱的世道,没有谁能明了一切。”胡彧意味深长地说完,把编钟一收,让我带路去找宫崎。
我忽然觉得,和她之间隔着一种什么难以消除的力量。
原来点绛馆是胡彧的养父胡公子开设的一个供文人作乐的地方,实际却是哥老会在西安的秘密情报中心。
这个编钟落到我表哥手上后,他一夜之间成了西安城各路人马搜寻的目标。但表哥带着编钟不知去向,哥老会的人打听到,他在西安城的亲人就我一个,或许通过我能顺藤摸瓜找到表哥。而我整日在粉巷流连,他们便想办法留住我。
“那个和你极为相似的洋子,也是你们故意安排的?”我问。
“这还真是个巧合,我和父亲去日本,那边的哥老会成员见了我,没多久就给父亲介绍了一个跟我模样极像的艺伎,父亲考虑到我们身为黑帮首领,今后免不了遇到险境,便花钱赎了她,在特殊时期可以做我的替身,就把她带回了国,安置在艺伎馆里,没想到你过来玩,就顺势用她把你留住了,希望碰到牛金山来找你。”
后来表哥出现,被点绛馆暗中监视,其中就有胡彧,那晚表哥和我相继离开点绛馆后,他们兵分两路,胡彧的养父胡公子带一路人跟踪表哥,胡彧则带了一个人跟着我。
在崖墓山,胡彧远远见我遇到宫崎,又留在梨花坞,便一直守在山下等我。而另一路人,看着表哥东寻西找,折腾一整天没一点头绪,便先下手为强,围住他用枪抵住,逼他交出编钟。
表哥再一次践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人生信条,一个关中大汉,见到这种阵势,居然乖乖地献出了价值连城的宝物。即便胡公子拿他当年挂白旗投降的事奚落他,表哥也是一副笑脸自嘲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胡公子“呸”了一声就走了。
“那编钟怎么交给你了?”我问道。
“我让跟着我的人去报信,说宫崎在这里。他们都知道宫崎在为袁克文收集编钟,希望能结交宫崎,最终获得袁克文的支持。所以将这个编钟拿了过来,先观察你出来后的情况。”
“那,他们人呢?”我有些不安地问。
刚问完,胡彧的身后闪出五六个神色坚毅的年轻人,一队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情形让我回忆起了数年前在学校,我被她要挟着买镜糕,自己显得那么势单力薄。
“十二编钟现在什么情况?”胡彧问,语气里带着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果敢。
我心中想着要救父亲,不想让她抢了机会,便说把编钟交给我。胡彧微微一笑,说好不容易得到的宝贝,怎么能随便转手,你给我买了四年镜糕也不行啊。
我脑筋一转,说要让十二编钟发挥作用,需要通过宫崎交给袁克文,如果没有宫崎帮助,这件单独的编钟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我昨晚留在宫崎的梨花坞,他和我父亲是生死朋友,比起你们,他肯定更相信我。
胡彧没再出声,想了想对我说:“那就让我带着编钟和你一起去找宫崎吧。”说完,拿起编钟,要和我一同再回崖墓山。
我跟在她的身后往山上走去,望着她曲线毕露的身姿,问她:“我该相信你吗?”
胡彧没有回答。
★★★
再见到宫崎,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种不可捉摸的笑容,说:“果然,那是个吉卦,我都没有料到,不到半天,你已经带来了最后一件编钟。”
“老头,这么一件响器,像被你施了魔法,整个西安城都被它搅得乱哄哄的,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胡彧一见到宫崎就扬着头示威,我赶紧拉了她一下。
然而宫崎只是温和一笑,并不解释。这时,一抹血红却不知何时幽然飘到我和胡彧身旁,令我们猝不及防。
“跟鬼一样,走路不出声啊,嘴巴也不懂得打声招呼?”胡彧瞥了一眼旁边的文小玉,受惊后埋怨。
文小玉依旧神态冷艳,讲起了编钟的渊源,仿佛老师在给差等生补课。
公元648年,唐太宗派大将军阿史那社尔征战西域龟兹国,连收700余座大小城池,其后在龟兹设立安西都护府,归顺中原。这十二编钟,便是龟兹国二十位最顶尖的匠人、乐师历时五年铸造的“凤鸣金宫”,专奏帝王之音。
胡彧向我撇撇嘴,我问宫崎,现在十二编钟可以集齐了吗?宫崎接过胡彧手上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当他看见那暗哑的色泽,嘴里便发出“咝咝”的惊叹声,用手抚摸上面的雕纹,像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
欣赏半晌,他收起编钟,神情庄重地说,走吧,上山,我们一起重新打开这段历史。
几个人跟着宫崎出了梨花坞,先走到山谷下,他将我们带进一个黑暗的隧洞里,隧洞一直往上延伸,寒意逼人,等我和胡彧冻得浑身发抖时,一束光在前方出现,我们上到洞口,看见了眼前密密麻麻的崖墓洞穴。
原来有暗道直入,怪不得我昨天爬了一天都上不了崖墓山。
宫崎将我们带入一个方形的崖墓内,进去后里面空空如也,我问这是谁的墓?怎么这么干净。
文小玉说这里是当年来长安的龟兹国使者的墓穴,总共六十八个人,他们从遥远的西域跋山涉水,永远地留在这大唐盛世,不愿回那飞沙走石的故乡了,死后他们就在这荒无人迹的秦岭深处,按自己故乡的房屋自造了六十八个墓穴,无人打扰地埋藏了上千年。
“那……他们的尸体呢?”我担心地问。
文小玉指指一边,我才发现洞角有个方形石门。宫崎走过去,用一个精巧的拐型铁钩放入石板上的暗孔,轻轻一拉,石门便开了。我走上前,里面从小到大出现一排编钟,在洞口光线的映衬下,折射出迷人的金属光泽。宫崎说,这原本是藏尸处,北宋末年被盗墓的龙猛军洗劫一空。但这机关却是龟兹人精心设计的,他就把编钟藏在这里了。
十二编钟终于在一千年后重新聚齐,凑成一整套,摆在一起,果然气象非凡,一派黄钟大吕的帝王风范。宫崎说,我们四个人算是千年后第一批看见完整编钟的人了。文小玉也上前仔细打量,用一个丁字形的打器逐一轻轻敲动,钟声清脆,余韵袅袅。她忍不住叹道:当年玄宗皇帝曾用它在宫殿里为群臣演奏过雄浑的《秦王破阵乐》。
胡彧扔给她一个白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去过皇帝的宫廷啊。”
文小玉没有理他,宫崎看着编钟默默说道:“小玉是我的学生,在东京帝国大学念了东方文化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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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彧机警地望着宫崎,问他将如何处置这十二编钟,我也才想起,自己还要靠这一套宝物,在宫崎的帮助下迎接父亲回陕。
宫崎依旧是一副慈祥的样子,笑起来连那柔软的光头都起了皱纹。他说,这十二编钟是东方文化史上的稀世珍宝,自己作为一个学者,不会让它被政治和战争利用。虽然他利用我得到了最后一件编钟,但是,他的目的是保护好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它,包括袁克文。
说起袁克文,我问你不是一直在为他收集这套宝物吗?
宫崎说,以前是,但现在不会了,自己曾为袁克文收集过完整的“昭陵六骏”,但这国宝最终还是被政权斗争所利用,有两骏已经被偷偷送出了海外,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作为学者,昭陵六骏的遗失,我有罪。”宫崎说到这里,嗓音变得沙哑起来。他再次重申,自己只是一个文化学的教授,在他眼里,没有国界,没有政治,没有斗争,有的只是对古文明的研究和保护。
“现在,我要将这套编钟永远地封存。”宫崎说完这句话,将石板推上,只听见“咯噔”一声,宫崎迅速将手中开启机关的铁拐扔出洞外,掉进外面的深渊里。
我和胡彧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一齐冲宫崎喊起来。胡彧骂道:“老东西,本小姐千辛万苦找来的宝贝,你凭什么把它私自封起来?信不信我给你撬了!”我也急了,没了编钟,自己找父亲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
宫崎笑了起来,劝我们不要再打这套编钟的主意,这龟兹人设计的机关,如果不懂诀窍强行开启,别说编钟,整个墓崖都会瞬间毁掉。
“你们都是刚刚步入这乱世的年轻人,以后机会还多得很。中国有句老话讲得好,乱世出英雄,不管你们怀揣什么目的,放眼看看这西安城,你们会大有作为的。”
我和胡彧对视一眼,我用眼神暗示她不要乱来,现在我们没摸清宫崎的底细,在他的地盘上,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暗键机关。
“你欺负我们小辈就算了,可你总要向袁克文交代吧?”我换了个思路,想用袁克文压一压他,让他把编钟吐出来再说。
我这点小心思,宫崎又怎么会看不穿呢?他从容地说道:“你别忘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首先是个日本国的教授,用不着对任何中国权贵俯首。”
宫崎说完,朝一旁的文小玉示了示意道:“小玉,送客。”
胡彧还要发作,我一把拉住她。她这个暴脾气,这么些年不仅没改,还越发严重了。
我突然想起表哥的口头禅“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件事莫非真有家族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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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彧憋着一肚子气和我下山,一路上都不搭理我,其实我也冤啊,折腾半天不也什么都没落着吗。
走到一半,我问她,你们哥老会要这套编钟做什么?
胡彧闷了一会儿,转身用手戳了戳我的脑袋:“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蠢?传世宝物搁谁不想要?就算挂你脖子做个铃铛也好看。”
尽管她没说出理由,但我预感,成立不久的哥老会有着不小的野心。而眼下的局势,也让我对父亲回归的路途,充满了无尽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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