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宫是大晁国庙,位于京城外的千秋山。
自成亲后,裴青菱从未回来。
只怕看见师父和师兄弟们失望的眼神。
谁料刚一踏入太清宫门,正在扫地的人看见她便是一愣。
裴青菱有些无措地攥了攥手,讷讷出声:“师兄。”
下一刻,那人神色欣喜地高声唤道:“小师弟回来了。”
太清宫规矩,门内弟子一律只称师兄弟。
不过片刻,裴青菱便被众师兄弟围住,嘘寒问暖,仿佛这几年从未分离。
裴青菱眼眶通红。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沉声问:“是不是江祁墨对你不好?你只管说,师兄帮你出头。”
江祁墨对她不好吗?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百依百顺,恨不能将天上星星都摘给她……
回忆如针刺,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裴青菱痛得声音都发抖:“他对我很好,一直很好。”
就是因为太好了,这背叛才让她痛不欲生。
裴青菱不愿让他们担心,转移话题:“师父还未出关吗?”
有师弟回答:“真人已去了北境小天山,不知归期。”
裴青菱是国师清尘真人的唯一嫡传弟子。
师父和师兄们护佑她长大,予她最完美的童年时光。
而她如今,却连师傅的行踪都不知道。
悔恨涌上心口,裴青菱舌根都发苦:“是我不孝……”
师兄们一句接一句安慰她。
“真人从未怪过你,小师弟无需自责。”
“就是,这么没回来,快去给祖师爷上柱香,让祖师爷保佑你万事顺遂。”
半个时辰后,太清宫三清殿内。
换了一身白衣道袍的裴青菱手持三炷香,恭敬地跪在祖师爷神像前虔诚叩首。
“不孝弟子裴青菱敬上,求祖师爷给弟子指一条生路。”
说完,她小心翼翼将香插入香炉。
岂料这时,殿外闪过一声惊雷巨响。
下一秒,那香拦腰折断,砸在地上!
香灭了……
裴青菱动作一顿僵在原地,神色无措。
不等她回神,一阵喧闹从门外传来。
“太清宫自诩修道之人普渡众生,竟连个孩子都容不下。”
裴青菱匆忙起身出去,一眼便看见人群中神色怨毒的江夫人。
她穿着素衣,面容憔悴。
见到裴青菱,当即便跪下哀求:“裴天师,让祁墨娶如涵进门,全是我老婆子一个人的主意!”
“可我只是想我江家有后,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别害我的孙子!”
见状,来上香的百姓们窃窃私语。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清宫的人若真做出这种事,还有何资格担当国庙之名。”
“竟让自己的婆母跪地求饶,真是大逆不道!”
一句一句,像是刀子一样扎进裴青菱心口。
师兄弟们满脸正色,一遍遍解释:“我们小师弟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可没人信,议论声越来越大。
甚至有人丢了香,嚷嚷着要去陛下面前告御状。
裴青菱看着,心口泂泂往外淌血。
方才还干净整洁的太清宫,她才回来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经一片狼藉。
太清宫养她十余载,师父和师兄弟更是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
她如何能让太清宫累世声名毁在她手里。
裴青菱硬生生逼退眼中泪意,咬牙上前:“江夫人,那孩子我会救。”
“到时,我也愿承受太清宫鞭笞之刑,以正自身与太清宫清名。”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与江祁墨和离!”
事到如今,一切已无可挽回。
她欠江祁墨的,她还。
一张换命符,换一场自由,了此情劫。
裴青菱看向众百姓扬声道:“从此以后,我裴青菱与江家再无干系。”
江夫人眉眼瞬间染上喜色,被丫鬟从地上扶起:“这可是你说的!”
师兄弟们面色一紧,刚忙劝说裴青菱:“不可!”
太清宫鞭笞之刑非比寻常。
那戒鞭是用铁丝编织成,上面满是坚硬倒刺,一鞭便能叫人遍体鳞伤!
只有严重违背宫规律法之时,才会动用。
可裴青菱心意已决。
她是国师亲传弟子,纵使师兄弟们不愿,却仍需依她的命令,请出戒鞭。
裴青菱跪在长街上,百姓奔走观望。
第一鞭,裴青菱的背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第二鞭,尖锐铁丝勾进裴青菱的肉中,扯下时,灵魂都仿佛被撕裂。
江夫人出了口恶气,扬眉嘚瑟。
周围百姓却换了话。
“愿意受刑自证清白,也愿和离,想必也没有江夫人说的那么过分。”
“是啊,太清宫庇福我们多年,必然不会做出这些事情。”
听见这些,裴青菱才松了口气。
待到行完刑时,她唇角溢出鲜血,已经无法动弹。
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说:“劳烦,劳烦师兄弟替我拟一份和离书来……”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怒意的声音:“我不同意。”
是听到消息急急赶来的江祁墨。
他眉宇间尽是慌乱,又惊又怒。
裴青菱阖了阖眼眸掩下心痛,只是说:“三日后来取符。”
说罢,便在师兄弟的搀扶下,回了宫内。
她刚染鞭伤,没有气力制符。
权衡再三,裴青菱又吃下一颗透支生命的补药,才开始闭关。
三日后。
裴青菱闭关结束。
推开房门时,她已是面白如纸,脚步虚浮。
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她如今只凭借一口气吊着。
不想刚出来,便撞见守在门口的江祁墨。
他眼眸泛红,布满血丝,像是已经守在这里整整三日。
一见到裴青菱便上前将人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融入骨血。
裴青菱连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无。
她咽下苦涩,声音不复清越:“和离书带来了吗?”
江祁墨眉头紧拧,眼中满是惊人执拗:“我不会和离。”
“孩子我要,你,我也要。”
裴青菱只觉呼吸骤停,心口像被千万根针一同刺入。
她眼眶发涩,看向江祁墨,模糊泪眼中攒出一个淡淡的笑。
“是你跟我说过的,做人不能如此贪得无厌。”
她已经没有第二条命再去让他折腾了。
裴青菱将折成三角的符咒递给他。
“让柳如涵随身戴着它,孩子一定会平安降生。”
江祁墨伸手正要去接。
却又听裴青菱如死水般的声音:“孩子生下来,我们两清。”
江祁墨一顿,许久没有动作。
好半晌,他抬手接过:“我将符送回去,马上就来接你。”
“青菱,我有我的责任,但我爱你这件事,无可置疑。”6
话落,他转身离开。
裴青菱痛意噬心,神魂都宛如被撕裂一般。
体内的断情蛊又发作了。
裴青菱已经不愿去猜这话有几分真假。
耳边回想起这些天听见的流言。
“江将军为了新夫人半夜去八珍阁买龙凤糕。”
“有人说了句新夫人身份低微,江将军亲自去求丞相将她收为义女。”
“桩桩件件,足可见情见意。”
裴青菱胸腔中仿佛有无数虫子在一点点啃噬心脏,那痛绵延不绝,永无止境。
她眼中酝满了灰暗的雾,裹着无数哀伤和抓不住的未来。
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她蓦地一口血喷出,往后倒去。
眼中最后留下的只有江祁墨的背影。
他步履匆匆,没有回头……
裴青菱再次醒来,是被生生痛醒的。
几个师兄弟围在床边,神色担忧。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我昏睡了多久。”
“两日。”大师兄回答后又焦急道,“小师弟,你到底是怎么了?”
无论是断情蛊还是换命符。
裴青菱都没告知他们。
她怔愣了好一会儿又问:“有人来找过我吗?”
众人面面相觑,摇头。
裴青菱想到江祁墨离去的话,神色只余空洞麻木。
他又一次食言,她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只是心脏为何还是如此痛?
她缓了缓,轻声道:“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
紫宸殿外。
“臣乃太清宫弟子裴青菱,请陛下允臣与国公府江祁墨和离!”
裴青菱跪在那里,等候到双膝青紫。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终于出来,神色复杂。
“青菱姑娘,陛下政务繁忙,没空见您,您回去吧……”
裴青菱攥紧手,回想起当初。
陛下原是不赞成她与江祁墨成婚的,是她执意要嫁。
以至于,身边的人都对她失望透顶。
可那时的江祁墨,是只会冲他朗笑的少年:“青菱,若陛下当真不同意,我愿放弃世子之位和荣华富贵,与你从此浪迹天涯,我们去北境看雪山,去大漠看落日……”
回忆如藤蔓疯涨,缠上心脏,疼得她发抖。
情关难过。
裴青菱深深叩首:“陛下不允我和离,臣便在这里跪到陛下愿意见臣为止。”
大太监叹了口气,又转入殿中。
不知何时,雨滴淅淅沥沥落下来。
春日的雨不比寒冬凛冽,却如针刺般穿身跗骨。
裴青菱本就虚弱至极,硬挺着跪了一日一夜。
再也支撑不住,直愣愣往地上栽去。
雨越来越大,大太监撑着伞走过来,无奈劝慰:“姑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忍一忍就过去了。”
裴青菱满身狼狈,凄然惨笑。
她本可以忍受孤寂,如果她不曾感受过那般炽热又独一无二的爱。
江祁墨没错,他只是不该对她许下那些只要她一个人的承诺。
这时,一道熟悉人影远远走来。
是江祁墨。
裴青菱心中一惊,以为江祁墨是来阻拦她。
不料江祁墨目不斜视走过,在殿门口跪下。
“臣江祁墨求见陛下,想为未出世的孩儿求一个爵位,以袭国公府门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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